一
窦红宇的《会泽斑铜》是又一本以某个行业为内容的非虚构文学。
近年来云南的非虚构文学创作成就突出,《货币秘密——云南金融往事》,与这本《会泽斑铜》有密切关系,写到会泽铜业、铜币。这本写的是斑铜——极为特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、传统的手工艺术品。
从这个角度去看,云南有难以数计的物质文化遗产、非物质文化遗产。真是“写不尽的云南”,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,增长许多知识,好的作品会带来新奇的审美乐趣,也丰富了云南的文化,让人们更深入地了解云南。
这是近些年来云南非虚构文学蓬勃发展的基础,也是推动云南文学繁荣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。张庆国的《犀鸟启示录》,半夏的《与虫在野》都是其中的重要代表。
我始终认为,外来者的“采访写作”与道中人的“自我写作”,两者是互补关系。道中人写作有其不可替代的深度与真切,虽然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,但是,深藏于山中隐秘的山间溪流,林中宝藏,只有深居庐山里的人自己才知道,山外的人只能看到“远近高低各不同”。但不是所有行道里都有既是道中人,又有文学造诣很高的作家,采访写作不可或缺。
就这四部作品来说,《货币秘密》是道中人写作,三位作者都是金融界的人,作品确实有很多采访写作不可能有的真切与深度。《与虫在野》介于两者之间,半夏学的就是生物,毕业以后成为媒体人,作家。《与虫在野》,作家的专业背景非常明显,但是它没有被写成科普小品,而是日记体的系列散文,文学意味很足。《犀鸟启示录》和《会泽斑铜》都是采访写作,是由两位云南的知名作家通过深度采访完成的作品。这两位作家在小说创作方面已经卓有成就,他们把小说创作的经验融入了非虚构写作,使作品呈现出动人的光彩。
二
《会泽斑铜》把“斑铜”这一民间艺术品的兴衰,放在云南铜业的历史及会泽铜业的兴衰史上来写。它不仅写出了一个地方的兴衰,从中也可管窥中国近现代以来,甚至更长的历史变迁。
会泽的铜币,还有鲁甸的银矿,曾经撑起了清朝的半壁江山,但我们对这些知之甚少。我们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,这些地方已经是乌蒙山贫困地区。只见到贫困,对其中的荒凉感,我们并不能真正体会。荒凉,是文学作品的重要艺术特征,是主体情感与客体形态融合而产生的情绪意味。深度的荒凉,是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,是雕龙画栋的衰朽与破败。我年少时到会泽,曾经住在唐继尧少年时代的书房,那是一个亲戚家。因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历史,就不会感受到其中的荒凉感,也体会不到会泽那些“四合五天井”老宅蕴含的意味,只见到大杂院里黑沉沉的破败。《会泽斑铜》让我们回望历史,也就会对会泽这座城市有更深的理解。斑铜的兴衰,既让我们体会到其中的荒凉,又让我们看到它获得新生的希望。
三
作者在书中引用了一位诗人的短诗:“铜在山里,山就有了骨骼。人在山里,山就有了灵魂。”我想接着说一句:“人在书中,书就有了艺术的魅力。”
这本写斑铜的书,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写人的章节,写那几位斑铜传承人的故事。斑铜从生铜(自然铜)到锤炼成艺术品的过程中,那些神秘的工艺,在人的故事中也才放射出光彩,有了魅力。好就好在这本书大部分写的是人的故事。因此,它是非虚构,也是文学。但是,我也仍然有所不满足,不满足的地方就是那些偏离了人的故事的章节,开头有三分之一左右人的故事就比较淡,历史的知识、环境的描写比较多。
还有,人的故事也还有深入的可能,还有些我想知道的“人的故事”。斑铜经历了百余年的兴衰和不同时代的更替,张家的斑铜经历了十三代人的传承,大部分时间是在命悬一线的过程中把斑铜的技艺传承下来了。何等艰难!斑铜的传人,沦为卖豆腐为生!他们心灵的沧桑感、荒凉感,往上几代人为保存斑铜技艺,实在应该有太多太诱人的故事,可惜我在这本书里没有读到。我以为,这些部分才是文学要深度走进去的地方。
这本书写到在改革开放后的今天,斑铜获得新生。这是事实,我们一起为斑铜的新生感到欣慰,读到这些内容,我长出了一口气。但是,我又渐渐升起一种隐忧:斑铜会不会从艺术品沦为一种工艺品,成为可以批量复制的产品呢?艺术品都是独具个性的,每一件艺术品都不可复制。斑铜艺术品经过数百次的烈火煅烧,每次的“火候”都不同,千百万锤的锤打,每一锤“力道”都有差异,全凭感觉,极为神秘,不可言说,而真正的艺术品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。
在新一代斑铜传承人那里,加上了一些化学因素,一些新工艺,斑铜会不会成为工艺品呢?进而可以复制,可以批量生产。从书中我没有读出作者有没有这种隐忧?也许,窦红宇就是让我们产生这样的隐忧就达到他的目的了,他不想多说。